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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快下班的时候,成雁打来电话,说她六点半锺在星星酒吧等他。任凭接过电话后拨通了妻子乔静单位的电话,告诉他晚上有应酬不回去吃饭了。乔静不耐烦地说:「都是你的事,把孩子一扔你就不管了,弄得我下班跟上班一个样。人家又不是机器人!」
他只好说:「有什麽办法呢?我也不想去吃,去喝。在外面吃山珍海味,哪有在家�吃碗捞面条舒服?没办法啊!」
妻子说:「知道了,啥时候也让咱沾沾光,你山珍海味都吃够了,咱们换换。」
说是这样说,换换是不可能的。任凭到这个单位这些天,屈指算算还真没在家吃过几顿饭。真是没办法,有些饭真是不想去吃,但碍于情面,还是去了。比如下班时碰到别的处室的头头,正好那头头去赴宴,顺便就拉住了他,本来那人就有巴结他的意思,他也明白。但是人家说任凭怎麽了,太牛×了吧?请你吃饭就请不动?当然这是开着玩笑说的,任凭的脸皮薄,搁不住人家央求,就去了。
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,所以一个礼拜下来这样的饭局也有那麽三四次,再加上本身的应酬,一个礼拜基本上就没有回家吃饭。当然,今天晚上是例外。今天晚上是自己愿意去的。
这时徐风过来了,任凭看看表,已经六点了。他让徐风把自己送到了离星星酒吧很近的地方,并说走的时候他就不用管了。徐风会意,问了一声明天早上还是老时间吗?任凭说还是。徐风就一踩油门走了。任凭看到离约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锺,下车的地方离星星酒吧很近,就悠閑地向前踱着步。有时想想,就这样悠閑地走走还是不错的,看看街上匆匆忙忙的行人,象是大树下的蚂蚁,纷纷爲口腹之欲而奔波着,「嗟彼世间人,俱爲稻粱谋」,从这点上来说,人不比蚂蚁高明多少。人与蚂蚁的区别是,蚂蚁是在大树下觅食,将觅得的馍花、昆虫等运回自己的窝内;人在世间奔走,将挣的钱拿回家去,养活家小。
星星酒吧一转眼就到了,这个地方自己知道,天天上班都会路过这�,就是没有进去过。这家酒吧的门面不大,任凭走了进去,�面暗暗的,只有墙上的几盏壁灯发出微弱的光。这个酒吧可是名副其实的「星星」酒吧,面积很小,柜台只有一两米宽,包厢也不多,顶多五六个。也没有上下层。跟自己去过的威尼斯酒吧简直不能相提并论。这座城市从开始就形成了东富西贫的格局,因爲政治和经济是紧紧相连的,政治中心往往是经济中心,东郊是省政府所在地,那�聚集了全省的投资和财富,而西郊是市政府所在地,全省十八个地市只占其一,当然就难以与之伦比。加上最近市委市政府又制定了市中心东移的规划,并在东郊规划了新区,西郊的发展就更加不利。娱乐业是经济发达与否的直接反映,所以全市大型酒吧都分布在市区的东部也就不奇怪了。
有两名男侍者在大厅�走动,见任凭进来,就热情地打招呼。任凭问有没有顾客在�面,侍者答说有一位女士已经来了有十几分锺了,说是等人。任凭就明白了,径直向�面走去,这时成雁大概也听到了他说话,从一个包厢内走出来笑着和任凭打招呼。但是任凭在昏暗的灯光下,发现成雁的笑很不自然,甚至有些惨淡。任凭见成雁上穿一件浅黄色薄毛衣,下穿一件深色喇叭裙,显得更加婀娜多姿。她开始时双手相交放在小腹前面,后来左手打了个请的手势。
两人走进那个包厢,原来这包厢只是一个由一张小桌、两张用布包起来的长椅组成的狭小空间,周围用一人多高的木闆隔就,门口的上半部挂了一张花布帘。
任凭不禁怀疑起来,难道现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描写的酒吧间�的恩恩怨怨的凄美爱情故事就发生在这样龌龊的地方吗?
侍者拿了酒水单,敲了敲包厢的木闆,得到允许后方才进来。成雁征求了一下任凭的意见后,要了两个汉堡包,两杯可乐和两杯啤酒。任凭说:「你不是不能喝酒吗?记得你喝酒后过敏。」
「那是在公开场合,今天是在私人场合。公开场合喝酒容易惹来麻烦。不过今天无所谓了。」成雁好像有什麽心事。
侍者将他们要的东西都拿来了。成雁拿起汉堡包递到任凭手�说:「吃吧,这对你来说可能过于简单了点,但是也不能天天大鱼大肉地吃,那样对身体并不好,你看咱们单位的很多人都吃成了三高型干部:高血压、高血脂、高脂肪肝。」
「我还没事,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些病。」任凭接过汉堡包,却发现成雁没吃,就说:「你呢?怎麽不吃?」
「我现在不饿,你先吃吧。我先喝这个就成。」她指着手�的可乐说。
任凭一会儿就将汉堡包吃下了肚。任凭端起那杯啤酒说道:「来吧,喝酒。」
「来,干杯。谢谢你的光临。也谢谢你给我面子。」成雁也举起了酒杯和任凭碰了一下,然后喝去了一大口。
「也谢谢你,要知道被一个漂亮女士邀请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。」
「拉倒吧。只要不吓着你就行。」
「有个问题可以请教一下吗?」任凭喝了口酒问。
「尽管说。」
「你爲什麽请我呢?」
「你以爲呢?」
「我觉得你好象有什麽心事。」
成雁没有马上回答。她端起杯子,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。又叫服务生添酒。
服务生又拿来两瓶啤酒。
成雁又把自己的杯子添满了啤酒。
「我……想和你讨论一下人生。」成雁慢吞吞地说。
任凭笑起来。他不是笑成雁提的问题荒谬,而是笑一个年轻女子在喝酒的时候提这样的问题很滑稽。不过,煮酒论人生,特别是和自己心仪的女子论人生应该是一件惬意而又浪漫的事情。
「我很早就知道你。」成雁神秘地说。
「你怎麽知道我?」
「你是不是经常发表文章?」成雁不直接回答,又反问了一下,好象要证明她的一个古老的命题。
「以前有一些豆腐快文章在本地的报纸上发表,不过现在已经搁笔了。」任凭实事求是地说。
「那就对了。你写过一篇叫做《论出世入世》的文章?」
这下触动了任凭的一些回忆。自己是写过这样一篇文章,大概是在两年前。
那时晚报文艺版正在搞「我看人生」专题征文,任凭也造了一篇寄去,后来居然被采用了。实际上那篇文章全是根据自己的生活经曆写的,用自己的亲身经曆来考察千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人生道路。主要论点是,中国的知识分子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,非常关注自身的价值,有济天下之心,但也有软弱的一面,理想不成就想到自我完善,産生遁世的思想,或与山林爲伍,或沈湎于酒色,当然也有例外者,如以自杀方式表示抗议的。
任凭学的是文学,他从高中时就开始写些小东西,并受到老师的鼓励,老师常常把他的作文在班�当作範文来读,所以大学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学这个专业。毕业时自己主动要求下基层,分到郊县政府的一个机关,象李白诗中写的那样「俱怀逸兴壮思飞,欲上青天揽明月」,想干一番大事业。他开始积极地工作,广泛入世,出入县政府委局之间,吃饭、喝酒、打牌,甚至锻炼自己说话的腔调,于是自我感觉越来越好,自己瞧自己都象个当官的。
但工作一段时间后他才明白,县�的工作非常琐碎,并不象自己想象的那样天天爲社会经济发展做出重大贡献。相反自己学的文学并不是至高无上的,「吟诗作赋北窗�,万言不值一杯水」,在旁人看来那东西就象一杯水一样平常,况且总结报告之类的文件根本与文学不沾边,甚至可以说那东西与文学是根本不相容的,因爲在那些报告中你稍微用几个华丽的词句,就会招徕那些当官们的耻笑。
就这样埋头苦干了三年,自己还是原来的模样,除了胡子较原来密了些、头发�多了几根银丝外,没有特别的变化。最让他伤心的是,他们局要提拔一名副局长,组织上也把他列上了考察对象,自己晚上躺在床上想一想,只有自己最符合条件,没人能够竞争。自己当局长是闆上订钉的事儿。可是后来一宣布,自己只是陪衬而已,新任副局长大人是一位从外局委升调来的年轻人,比自己年龄还小,却偏偏又做自己的顶头上司。后经多方打听才知道,那人是县长他小舅子。怪不得如此!
这件事使他想起了办公室的老李经常向他叨叨的一段顺口溜,说是「年龄是个宝,文凭离不了,关系最重要,能力算个吊!」当时他不以爲然,这次的铁的事实让他信了。于是自己心灰意冷了,开始遁世。那个县虽小,但尚有山水,他常常徜徉于山林之间,听鸟鸣,浴清风,赏明月。用心体会那「蝉噪林愈静,鸟鸣山更幽」的意境。
这样过了一年多时间,市�公开招考公务员,在报纸上登出了大幅的公告,任凭心�又燃起了希望之火,心想总不会天下乌鸦一般黑吧?再说市�是大机关,不会全凭关系,他複习了一个多月,参加了考试,录取到市调研局工作,但进去后又很失望,那�的牌子虽说很大,说是市委市政府的重要参谋部,实际上是领导决策的主要工具而已,比如说,领导想干什麽事,但可能不是那麽顺畅,或者有反对的声音,或者与国家政策相抵,这时就会让调研局调研一番,拿出相应的证据来,当然,调研的结论须符合领导意图。
那个单位实际上是个清閑地方,养养老还可以,实在不适应热血青年。于是任凭就开始遁入书海,搞起了研究。他非常羡慕东方朔的处世态度。东方朔虽在朝廷闹市,却能避世于金马门,做了一个真正的隐士。连李白都赞歎道:「世人不识东方朔,大隐金门是谪仙。」自己能不能象他那样既供职于朝廷,又游离于其外呢?因爲那�较爲清閑,所以他常常打一卯就出去逛书店了,在办公室�也可以尽情地阅览书籍,兴緻来时就写一些小文章投投稿。现在回忆起来,那种生活还真让人留恋。
「你在想什麽?也不回答我的话。」成雁催促道。真是的,自己只顾想以前的事,把成雁冷落了。
「是的,是写过。那时我还在外单位工作,但你千万别信那文章。」
「爲什麽?难道那不是你自己写的?」成雁吃惊地问。
「那倒不是。文人的事,你不知道。听说过孟子说的一句话没有?『尽信书不如无书』,读书可要分清是非。」任凭说着,向后欠了欠身子,这地方坐起来真不舒服,「那篇文章太消极,不利于青年人的成长。」
「我觉得比较符合实际。当时我就把这篇文章剪了下来,,压在玻璃闆下。
当时我以爲写这文章的人肯定是个老头,因爲只有上了一定年龄才会对这个问题看得这样透。你看你文章�说的:「男人应该出则爲相,入则爲士『,还有』达则兼济天下,穷则独善起身『,说得多好啊!那是何等的潇洒和超脱!我就做不到。」成雁眼�先是放出特有的光,最后这种光却又黯淡了下来。
「但是人都希望自己『达』,而不希望『穷』。」
「可是达和穷不是自己能决定了的事儿。有很多非主观的因素,尤其是对女人。」成雁这样说着,杯子�的啤酒又喝完了。看来她还真能喝点酒。任凭听说能喝酒的女人心眼大,不知道是否是这样。不过从外表看,这个女人很有修养,心眼也不小。
「女人在社会上的地位还是不行,还存在着男女不平等现象。」任凭根据自己的经验说,「比如说政界吧,中央二十几个政治局委员有几个是女的呢?常委�面就更不用说了。」
「不光是政界,其它各界都是一样。那是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积澱的结果,不可能在三五年内改变过来。」成雁判断说。
「是啊,所以国家才有《妇女儿童保护法》,还专门爲妇女设立节日。社会主流倡导什麽,恰恰说明什麽就处于出弱势。」
「是啊,世界上怎麽就没有男人节呢?男人们的势力太强大了,所以不需要保护。」
「但是现在情况正在改变,比如在家庭领域,妇女已经把持了经济上的的大权。据我所知,很多家庭都是女的掌管财政,男的花钱都要申请。连着名作家贾平凹也不能例外。」任凭想起了自己看过的《贾平凹的情感曆程》,「贾平凹每次收到稿费都要拿回家,拿回家就没了自主权,每当想接济一些穷亲戚时,妻子韩俊芳就不让。弄得大作家的劳动成果得不到尊重,也没有自豪感。」
「后来贾平凹不是离婚了吗?受害的还是女性。」
「受害的也不一定就是你们女性。有时离婚对双方都是一种解脱,感情的事说不清楚。」任凭说。
「你的家庭财政不至于这样吧?」成雁反问道。
「我嘛,」任凭顿了顿,「怎麽说好呢?还可以吧。较大作家好一些。」
任凭实在不愿意在一个女子特别是自己的下级的女子面前说出实情,那样会降低自己的威信。实际上自己哪能跟贾平凹比呢?自己除了工资外什麽也没有,工资卡都上缴几年了。当然那是过去,现在他手�慢慢有了活便钱。人家贾平凹是国际级的大作家,一部书稿就卖几十万元。那样的作家还感歎在家中没有自主权,自己就认了吧。
「任处长,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你是学文学的吧?」成雁半勾着头,眼睛却看着任凭,所以眼珠在眼睛的上部,加上她在微笑着,看起来很迷人。
「你怎麽知道?我脸上又没写着文学两个字。」任凭故弄玄虚地说。
「你先说对不对吧。我的第六感觉是很準的。」成雁歪了一下头说。
「也算对吧。」任凭故意说。
「什麽叫也算对,对就是对,不对就是不对。这两者之间没有第三种答案。」
成雁紧追不放。
「你这是典型的双向思维。非此即彼论。这是中国的传统思维方式,现在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。举个例子说吧。传统的评价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的方式总是用好人坏人来区分,实际上是很狭隘的。难道就没有介于二者之间的好坏人存在吗?一个人,他有善良的一面,也有丑恶的一面。同时这两者还在相互转化,就象拔河运动中那条绳子上的红结,时而向这边摇摆,时而向那边摇摆。现在正确的思维方式应该是多向思维。」
「别卖关子了。就算我错了,你也不能在这长篇大论搞批判啊。」成雁不好意思起来。
「好好,我忘了,女同志脸皮薄,我说话应该委婉一点才对。不过我说的也是我个人的观点,一家之言。这个问题完全可以搞争鸣。」任凭怕伤了成雁的自尊心,尽量说得不那麽刻薄。
「没什麽,没什麽。你说的让人无可辩驳,真理就是真理,不需要讨论了。
再说,两军相逢勇者胜,两人争论应该是有理者胜。这很正常。很多评论家的观点是截然相反的,常常在台上争得面红耳赤,但在台下还是好朋友。「成雁说。
「好了,不争了。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,我上学是在黄大,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,它包括两个子专业,一个是语言,一个是文学。你说我学的是文学,你说我怎麽回答你呢?只能用『也算对』来表示了。」任凭象老师跟学生讲课似地解释说。
「人家说的文学就是汉语言文学的意思嘛。」成雁像是有点撒娇地说。
「你怎麽看出来的?」任凭问。
「文如其人嘛。我看你写的文章,不是中文系的人写不出来。引用那麽多唐诗宋词。」成雁还真读过任凭不少的作品。那段时间任凭正在读《唐诗三百首》和《宋词三百首》,所以写文章也引用了不少。
「你也经常读书吗?」任凭对面前这个女人産生了强烈的好奇心。
「人家读的也是汉语文学专业,包括语言和文学两个子专业。所以对文学书籍还是经常涉猎的。不过不能跟你比,我是1990年湖北省的一所高等专科学校毕业的。」成雁故意学着任凭的腔调说。
「你也是中文系的?真是碰到同行了。以后可有人相互切磋了。不过你可是学妹嗷,我比你早三年毕业。」任凭兴奋起来。他本来想说「这下可碰到知音了」,话到嘴边却将「知音」改成了「同行」,因爲对成雁说知音等于说有那种暧昧关系了。
「看你兴奋的,好像八辈子没见过中文系的学生似的。中文系毕业的一抓一把,天上掉下砖头砸住十个学生,五个都说自己是中文系的。因爲学中文的是万金油,抹到哪�都可以。」成雁幽默地说。
「说明学中文的就业门路广,前景好。」任凭说。
「关键说自己学中文能附庸风雅。你没看吗,报纸上登的征婚啓事,十之八九都有」本人爱好文学,感情细腻「字样,实际上他只是读过几篇金庸、琼瑶的小说而已。」成雁分析说。
「人家说爱好没错。实际上人们喜欢文学,不一定就要成爲文学家,作家。
都成了作家了,都在写书,那写的书谁看呢?只要会欣赏,达到审美愉悦的目的就行了。「任凭说着,端起酒杯,」来,爲了碰到中文系的学妹干杯!「
任凭举起了酒杯,一饮而尽了。成雁的酒也喝了一半。任凭说:「喝完吧,你知道,我是不劝人酒的。但是今天我建议你喝完,古人喝酒,都是在老朋友相见的时候喝得多,你看杜甫有一首诗�写的『主称会面难,一饮累十觞,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。』觞可是大酒杯,今天你我在这不说工作关系,就算是老友重逢吧。」
「看你说的,喝多了吧?说话有点不照趟了。」成雁满脸通红,也不知是喝酒兴奋的,还是任凭说她是朋友感到害羞了,但还是把杯中的酒喝完了。任凭拿起酒瓶要给他添酒,成雁拿着杯子不让添,任凭右手正好抓在成雁的左手上,那一丝柔软细腻的感觉顿时传遍了全身,他的心「咚咚咚」跳起来。成雁也不好意思起来,抽回去手说:「不喝了,不喝了,再喝就丢丑了。」
任凭说:「不喝就不喝了吧,喝多了不好。」
任凭红着脸看自己的脚尖,任凭也一时没了话题,一时间出现了短暂的沈默。
成雁突然问:「最近又有什麽大作,让咱欣赏欣赏呗。」
任凭说:「最近?哪有时间呢?」
成雁又问:「不对吧,我觉得文人如果政治上成功了,那麽就不会出好作品了。或者根本就写不出作品了。象司马迁在《报任安书》�说的那样,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,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,屈原放逐乃赋《离骚》……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作,文人必须是受了一定的苦后才会有好作品。」
「你说的有一定道理。文学本身就带有一种诉说性质,有情于心而发于外,就象人有了痛苦,受了伤,非常想向人诉说。比如俗语说的,『有病想说说,长疮想摸摸』。当然还有其他情感如『高兴』、『豪迈』、『感慨』、『怨恨』等等需要抒发,达到了『骨鲠在喉,不吐不快』的程度,但是,最伟大的、最感人的作品还是在作者经受了巨大的生活磨难后写出的作品,因爲这样的作品更具有沧桑感,更撼人心魄。比如屈原的《离骚》、《怀沙》,那是因爲屈原被小人所谄,被怀王流放后才写出的;再如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那是被贬谪九江后写出的;再如最伟大的作品《红楼梦》,那是曹雪芹在家族破败、穷困潦倒的情况下写成的。刚才你说的司马迁,他是受了宫刑以后继续完成《史记》的。即使是一个作家,在自己的不同时期创作作品的成就也是不同的,往往是在经过大的磨难后,作品才写得深刻感人,如大文豪苏东坡,大部分优秀的作品都是在被贬到黄州后写的,如《念奴娇》词,前后《赤壁赋》等等;再如辛弃疾,两次遭贬,出现了两次创作高峰。还有象柳宗元,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。」任凭滔滔不绝地说,简直就象老师在课堂上讲课一样。
「照你说的,那庄子写《逍遥游》也是受了大难后了,好像庄子并没有经过什麽大的磨难哪。」成雁提出疑问道。
「我说的是很多情况,但不是所有的情况是这样。当然,严格地说,庄子的《逍遥游》是一篇哲学着作,只是语言的运用上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而已。文学史上还有这种情况,那就是作者经曆了一段生活之后,通过远离生活本身的方式去观察它,去回忆它,也容易産生好的作品,因爲作者远离生活以后,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之间産生了一定距离,所以産生很强的美感,使作者发出惊歎。很多辞官归隐者能写出好的作品,就是因爲这一点。如陶渊明、竹林七贤等等。」任凭说。
「照你说的,现在的人就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了?」成雁又问。
「不是的,恰恰相反,现代人能写出更伟大的作品。爲什麽这样说呢?首先是因爲现代人接触文学的介质更先进了,更加现代化了。如电脑和国际互联网的兴起,使人们足不出户,即可看到全世界最好的作品,看到古今中外的优秀着作;其次是人们可以更加广泛地接触社会生活。人们不一定通过自身的体验,即可知道很多事情,报纸、电视等媒体每天都在说社会上发生的各种事情。再这就是作家从社会生活中分离出来,成了一种职业,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写作,这也是産生好作品的有利条件。还有,社会的开放程度加大了,作家的写作领域放宽了,有了更多可以表现的题材。如现在的同志文学、网络文学以及所谓的妓女文学等等。当然不是每人都能成爲好作家,好作家需要很多特定的素质。基本功当然是不可少的,最主要的还是作家本人的心理素质起重要的作用,要具备大悲悯、大气魄、大胸怀,还要有超人的感知能力和一定的生活积累。大悲悯就是有广泛的同情心,见到苦难中的人就想到假如那是自己怎麽样。大气魄就是要开掘一个深刻的主体,这样就可以使你的作品站到一定高度,不至于就事论事。大胸怀就是能容忍,不要轻易去骂某一类人,万物存在皆有其理,凡事先站在对方角度想想,感受感受,这样心态平和了,写出的作品也就具有了更大的包容性。」任凭越说越慷慨激昂,好久没有这样谈话了,他觉得非常畅快。
「你真该去当专业作家,我看你有那个气质。」成雁说。
「专业作家?我还真做过这梦。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。高中时我就写了很多作品,因爲那时我的作文好,每一次作文课老师就要把我的作文当範文念。
慢慢地来了兴趣,自己就写,见到什麽写什麽。梦想着当一个作家。当然那时写东西也不求发表,纯粹是心灵的流露。结果中文系也上了,也没当成作家。现在的我,怎麽说呢?只能说还是凡心不退吧。当了个小官,就有点飘飘然了,久爱的文学也丢了。自从组织上找我谈话到现在一个多月了,基本上没摸书本,没写过一个字。我总觉得文学和政治——具体说就是仕途——是不相容的,走向了仕途,就觉得文学没意思了,进入了文学领域就不想再做官。怎麽才能使二者结合起来呢?我还没有找到好办法。再说学文的就不擅长搞政治,当今的政坛,你见几个文人做大官的?很少。相反,理工科毕业的多一点。爲什麽?这�面也有其内在的原因,学文的擅长感性思维,遇事易感情用事,实在不适合当大事,再说政治是一件严肃的事,弄几个文人高咏几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。做个刀笔小吏还可以,当国家领导人就不行。相反,理工科毕业的学生擅长理性思维,遇事理智,不沖动。这样的人最适宜干大事。美国炸了中国的大使馆,文人可能会主张弄一颗炸弹将美国驻中国大使馆炸了,或者干脆弄一颗带核弹头的导弹导到华盛顿去。
那行吗?中国正在搞经济建设,不能因爲这些偶然的事件影响了大局。「任凭根据自己字的亲身体验,现身说法地说。
「我总觉得你如果搞创作,肯定比做政治取得的成就大。恕我直言,你从骨子�是一个文人。你的作品�清丽之中透出一种大气,读了以后让人有沧桑之感。」
成雁可能看过不少任凭的作品,对他写的东西做出了这样的评价。
「我可能根本就不是搞政治的料,算是误入仕途吧。从我骨子�说,我不想控制别人,也就是没有很强的支配欲。从心�也不想让别人控制和支配。只想做一个『天马行空,独往独来』的自由人。」任凭说出了心�话。
「那你爲何还在做政治呢?」成雁好奇地问。
「这大概就是我的悲哀吧。」任凭感歎着说,「现在社会崇尚金钱、地位,家�人当然不能免俗。他们希望的是华屋美食,高官厚禄,『出有车,食有鱼』。
父母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发达,妻子和孩子也希望我能挣钱养家糊口,眼睛睁得都象铜铃一样大,自己也有一种压力感,好像自己肩上的担子有万钧重,你怎麽还能稳坐钓鱼台,无动于衷,一味去追求自我呢?妻子经常教导我说:「你可不是一个人哪,你要记住你有老婆孩子。『这样,自己经常颤颤巍巍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不能忘我啊!所以遇到机会,谁还能把持得住,而将其拒之千�呢?」
任凭说得真真切切,句句实情,自己也不明白,自己和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说这些干麽呢?但他说完这些话,确实感到畅快淋漓,好像是夏天出透了大汗又忽然被风扇扇着一样。
成雁说:「凡事应顺其自然,不要太强迫自己了。我觉得你现在来这�还是可以的,要知道,在城建局,咱们这个处可是人人羡慕的呀。你真有门,你是怎麽进来的?」
「暂时保密吧,说这些不好,希望你能原谅。不过我可以给你透露一点,绝对不是因爲我有非凡的政治才能。」任凭一边说,一边用手摆弄着自己的酒杯,那�面有一层白色的泡沫。
「好吧,我也不再问了。但是我觉得在咱们这样的机关,有才能和没才能没什麽两样。看不出来谁干的更好,也看不出来谁爲社会做出了多麽巨大的贡献。」
成雁用眼睛盯着任凭的空杯子说。
「本来政府的作用就是有限的。这方面我倒是觉得无政府主义说的有些道理,当然他们的观点有些太偏激,比如说取消政府等。实际上只要国家制定了完善的法律,并有足够的保障来执行它,政府的作用就是维持一下社会秩序就可以了。
政府干预的多了,往往容易起反作用,可能会扼杀人们的智慧,抑制人的创造力。
再说,市场经济本身就是自由竞争的经济体制。不过,这是一家之言,仅供参考。「
任凭谈到政治也有一套自己的观点。
「瞧你谨慎的,象是发表学术论文似的,咱们这是閑聊,不需要负什麽责任,你谦虚恁很干什麽。」成雁笑着说。
「政治就是政治,『政治高于一切』,好像毛泽东说过这样的话。他说得很精辟,他用他的一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。实际上政治是至高无上的,也是男人心目中的最好职业。中国曆史上只见当权者迫害文人,比如」焚书坑儒「、」乌台诗案「,还有曆次的文字狱等等,不胜枚举。从没见到文人将当权者打入监牢的。
最多也是在背地�骂骂人而已。所以唐朝诗人李贺感歎道:「不见年年辽海上,文章何处哭秋风。『毛泽东虽然诗词作得好,文章写得也好,就是不做专业作家,只做国家领导人。说文章是』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,『那是自欺欺人罢了。几千年封建社会文人都是被御用的。」任凭激动地说。
「现在变了。现在是新中国,文艺工作者的地位大大提高了。你看着名作家、歌唱家、演员、画家等等,只要你出了名,名誉、地位、金钱什麽都来了。」成雁说。
「当然现在是市场经济了,只要你不犯法,自己的东西又有市场,能赢得观衆、听衆、读者,那你就可以成功,这是一般的情况。但是机关�搞文字做刀笔吏的就不行,整天爬格子,作些无用功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材料整出来了,结果不合领导的口味和意图,领导大笔一挥,圈圈点点,把它说得一无是处,全部否定了。就这样忙忙碌碌一年到头,搞总结时自己干了什麽?也就是写了点材料而已。评先进没自己的份,提拔领导也看不着。就这样年複一年就『可怜白发生』了,不知不觉老之将至。我以前就是这样。」任凭又开始现身说法了。
这时任凭的手机响了起来,原来是李南山,任凭顺便看看手机上的表,已经是晚上八点了。
「在哪�潇洒呢?」李南山很兴奋,他是个精力旺盛型的人。
「我在外面吃饭。」任凭说。
「能脱开身吗?」南山问道。
「你说什麽事吧。」任凭直截了当地说。
「能脱开身你就来一下,有好事等你。」李南山神秘地说。
「我这�走不开,还有七八个人呢。」任凭不想马上和成雁分开,自己也不知爲什麽就说了谎。
「啥事啊?又在搞腐败,中国非让你吃穷不可。好吧,待会儿结束了给我打电话。」李南山说着就挂断了电话。
「谁呀,瞧你把人家骗的。」成雁问。
「善意的欺骗。」任凭自圆其说地说。
「爲什麽非得欺骗呢?人与人之间交往爲什麽就不能以诚相待呢?」成雁大惑不解。
「你啊,有些事情不能直说的。如果是我爱人打来电话,我说:我正在和成雁女士一起在星星酒吧喝咖啡。那她不马上过来找你拼命才怪,那样的话日子就没法过了。」
「那也没关系,我心�坦坦蕩蕩,不怕和她对质。」成雁说。
「拉倒吧,你们女士要是都有你这样的胸怀,那世界就太平得多了。」
「那好吧,你去忙你的吧。」成雁说着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。
「你还没说正事呢,你找我什麽事?」任凭想起自己来的使命。
「回头再说吧。」成雁好像把自己埋藏得很深。
女人真是善变的动物,让人捉摸不定,任凭想。
「你走吧,谢谢你。真的。我都做好了被拒绝的準备,但是你还是来了。看来你的官架子还不大。」
「我这是什麽官啊,七品芝麻官都谈不上。」任凭说着,就要服务生拿账单来,成雁说是自己请客怎麽能让你付钱?二人同时将钱递过去,服务生却收了任凭的,弄得成雁无可奈何。
任凭说:「你请客,我掏钱,谁也不欠谁的。走吧,我送你回去。」
「不用了。你先走吧,我想自己再在这�呆一会儿。」成雁坐在那�没动。
女人的心思真是不可捉摸,也许她另外还有约会吧,任凭想。这样想着,就和成雁挥手告别,成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,两人的目光对视了几秒锺,最后还是任凭先抽出了目光。